海南23年冤案当事人无罪释放 一审时公诉机关曾称“物证丢了”
2016年2月1日,一桩洗冤23年的案件在海口美兰监狱宣判,当事人陈满无罪释放。http://y2.ifengimg.com/a/2016_06/ee148eaf3b12364.jpg陈满在美兰监狱。(照片由陈满家人提供)2016年2月1日,一桩洗冤23年的案件在海口美兰监狱宣判,当事人陈满无罪释放。
1992年12月25日,海口市发生一起杀人焚尸案,死者是四川人老钟。老钟的前租客陈满成了嫌疑人,3天后,他在距离事发现场10分钟路程的宁屯大厦被带走。警察闯入的时候,他正在打麻将。两次审判的辩护律师均做出无罪辩护,他们认为陈满没有作案动机,没有作案时间。公诉机关没有出示任何物证,依据的只是几份陈满的口供。
这是一桩典型的中国式冤案:发生在上个世纪90年代“严打”期间的杀人案,警察被要求限期破案,随之而来的是刑讯逼供和认罪画押。
“还想继续创业”
2015年12月28日,再审开庭前一天,陈忆和妻子去美兰监狱见了弟弟陈满。距离他上一次见到陈满,已经过去10年了。会面在一条长长的长廊里,8号窗口,只能隔着玻璃打电话。大嫂觉得有些可惜,她没来得及给陈满拍下几张照片,因为隔壁窗口三个小年轻一直很闹腾,狱警盯得很紧。“原本他们5号片区应该是周五会见,但我们是从四川过去的,他们就网开一面。”陈满的大嫂说。
陈满表情很平静,但精神看起来不错。这让陈忆想起10年前,他和二弟在监狱里跟陈满吃了顿午饭,陈满很冷漠,几乎不开口。“那是他最绝望的时候。”
圣诞节前的一周,陈满打电话回家,让家里人别再寄钱和报刊去海口美兰监狱了,还叮嘱说给他带套便装。
在去海南之前,陈满花了3千买了一台日本产的夏普牌录音机,右侧喇叭坏了,但还能正常使用。陈忆拉出一抽屉磁带,挑了一盒塞进录音机里,优雅的女高音随即充盈了这个空旷的家。书房的书桌上堆着厚厚的材料:77次申诉书、法院回执、卷宗复印件、陈满寄回来的日记和信、每一篇陈满案的报道和社会捐款的详细记录。陈满的父亲陈元成说,这些都得留着,等儿子出来了,得让他知道这么些年家里是怎么伸冤的。
这是一个相当“根正苗红”的家庭。83岁的父亲陈元成曾经参加过朝鲜战争,战争结束后辗转东北、北京数地,最后回到四川绵竹;84岁的母亲王众一是第一批援藏女兵,她说自己喜欢文学,但被组织安排去做了医务兵,于是在医院工作了一辈子。在最青葱的中学岁月里,他们还参加学校里的秘密社团“铁流社”(共产党外围学生社团),身边的好友是地下党。
今年2月,最高检向最高法抗诉陈满案,认为海南高院审判存在问题。同年4月,最高法作出《再审决定书》,称陈满案“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指令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进行审理。这是最高检向最高法抗诉的第二起案件,第一起是广东乐平老鼠仓案。
这像是一道打开阀门的命令,让这个家庭积压23年的压力终于开始倾泻出去。王众一不再依靠陪伴她20多年的安眠药入睡。今年十月,唯一的孙子举办了婚礼,但他俩一直记挂着陈满案重审的时间,几乎没把任何精力放在这件喜事上,王众一觉的有些对不起孙子。她翻着孙子小时候的照片,说:“我原本应该有三个孙子的。”但小儿子陈满在狱中蹉跎了青春,二儿子因为兄弟冤案受了刺激。“谁会把女儿嫁给杀人犯的兄弟呢?”
她不断提起儿子出事前的事情,似乎对儿子最生动的记忆都在23年前,而后在1992年戛然而止:陈满高考失利后在家门口哭;陈满不愿去工商局应聘,她把笔塞进他的手里,劝他去试试,结果他一下就考了前几名。
80年代末,海南成立经济特区,十万外乡青年奔向中国的最南端寻找财富和机遇。陈满想离开绵竹去海南打拼,陈元成不同意,这个满怀壮志的年轻人反驳说:“你们当年不也是离家去闯嘛。”
“他说出来之后还想继续创业。”王众一笑了起来,80多年的沧桑在脸上皱在一起,然后舒然展开。她觉得儿子这条路行不通,因为他进去的时候大家还在用BB机,可现在大街小巷都是智能手机。她希望儿子能平静地出狱,翻过这一页,开始新生活:“就像曼德拉一样。”
“让我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了”
在海南,陈满和同乡开过成都餐馆,因为当地人不爱吃辣,7个月后餐馆就倒闭了。他在几家公司打工,4年后在海口开了一家自己的装修公司,租住在同乡老钟的上坡下村109号房里,他和老钟都住在一楼。半年后,陈满从109号房搬了出去。
1992年12月25号那天晚上,海口下着大雨,109号还停了电。7点多,对门的小夫妻曾经听到凄厉的喊叫,然后是亮起的火光。消防队赶来灭火,发现火场里有具烧焦的尸体。
公安局刚开始通知陈满的同乡王福军去辨认尸体,他们以为死者是陈满。王福军打电话回绵竹,让家人通知陈元成和王众一,说“陈满没了”。过了几天,又打电话回去,说陈满人找到了,在公安局里。
“我当时还觉得心安。”王众一说:“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公安把他保护起来了。”
1993年1月6日至10日,被关押10天的陈满终于做出“有罪供述”。每一个被平反的冤案都有着类似的情节——陈满在1993年11月25日的一份申诉书中,指控警方当时对其进行了刑讯逼供:
“他们说,假如我能给他们三万元,他们可以立即把我而且保证我过海,否则,他们将把我从楼上扔下去,造成一个自杀的假象,或者把我整得死去活来,让我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了,在痛苦折磨中度日。”
“他们说,今天才刚刚开始,算作’一日游’,说他们今天还对我不错,是最轻的,并说假如我不按他们的要求办,我还将有’三日游’’五日游’’七日游’,而且每次都会有新东西,逐步升级,直到把我彻底搞垮。他们把我用手铐反铐在一个房间的床脚上,让另外的人轮流看守我,不准我睡觉,只要我一闭上眼睛,便用脚踢或拳头打我,整整一天不给我东西吃,还时常问:我想通了没有。”
“我仍然说:我没有干。他们见我这种态度,就又上来对我拳打脚踢,而后抓住我的头发用力往上提,并抓住头发用力拉,我的身体随着被动移动,然后又用力往下压,松开手,使我重重摔倒在地上,还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往墙上撞。这样折磨我一段时间以后,又用电警棍电我,有时几人同时把几支电棍放在我身上电我。”
“我的精神彻底崩溃了,至此以后几天,我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像是一个没有思维的机器人。我根本无法记清那几天是怎样过的,只记得他们还经常问,不时地折磨我,不分白天黑夜。”
“他抓住放在身旁的木柴棒朝我身上打来,还不停地用膝盖狠劲地顶我前胸,打完后又让我跪在地上,又用脚踢我的背和前胸,还威胁我说,你今天很不老实,将重演上次的’旅游’。他开始写了一些笔录,叫我签字。我不签。他又用木柴棍打我。我对他们的残酷行径已有恐怖心理,只好又在他们的逼迫下,在他写好的笔录上签字。”
1993年1月15日,海口市公安局振东分局“12.25”侦破组发布了《“12.25”杀人焚尸案破案经过情况》,宣告这起震惊海南的凶杀案在20天内告破。《破案经过情况》最后这样写道:“陈满收审后,故作镇静,态度顽固,拒不认罪。在关押期间,我们侦破组根据获取的大量证据,反复交待党的政策,多次提审。陈满终于在事实面前坦白交待杀死钟作宽放火焚尸的犯罪事实。所供情况,与现场勘查和分析判断的情况是一致的。”
“物证呢?”“丢了。”
王众一承受着突如其来的噩运,悲痛和愤怒郁结在心口,她慢慢调试着,如同60多年前忍受着西藏的高原反应。两个刚刚退休的共和国老兵从此踏上漫长的伸冤路,用一把老骨头为自己的儿子寻一条生路。
1993年10月,为了见儿子一面,他们从绵竹至成都,而后坐火车到广东湛江,换汽车到海边,再坐船上海南岛。90年代的湛江是个混乱的地方,老两口一下火车,差点被拉活的人绑到私营汽车上。那是他们在出事后第一次见到陈满。王众一说她忘不了儿子当时的样子,一身宽大的长裤和上衣,脚上是一双塑料拖鞋。他说自己还有些钱没收,要写个单子,让父母帮忙收一下。可他很快就被看守所带走了,陈元成和王众一也没有拿到单子。
在陈满寄回来的日记里,他说自己有天晚上梦到了老钟,在梦里,他忘了老钟已经死了。他对老钟说,快跟我去公安局,证明我没杀人。王众一一直记得这个细节,那本日记和其他材料一起,整整齐齐地放在书房里。
一审定在第二年的3月15日,法院在3月8日通知了陈元成夫妇。当时正值春运,16号之前从四川到海南的飞机票已经卖完,他们侥幸买到了3张退票,在13日和四川的律师吴家森赶到海口。因为阅卷时间太短,他们三次申请延期,把时间推到了23号。
吴家森阅卷时,一个工作人员劝他:“老人家,别看了,这个案子是定了的。”王众一记得,阅完卷的吴律师大步向他们的宾馆走来,脸上带着笑容,在楼下向她比了一个放心的手势。
一位在北京从事法律专业的亲戚让老两口在海南再请一个律师,“要在当地镇得住的。”他们辗转找到当时海南省对外经济律师事务所主任曹铮。“我们当时带了2千块钱,他给退回来了,说他不能趁人之危。”一审出庭的时候,曹铮穿了一套黄色西服,王众一形容:“像电影明星一样。他一说话,下面鸦雀无声。”
他们旁听了一审的全过程。公诉机关在庭上未出示任何物证,即便是勘验笔录中记载的菜刀、血衣、陈满的工作证。曹铮曾对媒体回忆当时的场景:“当时我们说这些物证有什么?他们说有菜刀。我说,请出示。他们说丢了。我说怎么能丢了呢?他说,公安机关没有保存条件。我说这种物证公安局怎么可能没有保存条件呢?他们说打扫卫生丢了,出示不了。”
对于物证的质疑一直延续至今。再审的代理律师王万琼说,勘验笔录显示现场还有带血衬衫、五把刀具、10多处血痕,“他们连刀上的血迹都没有鉴定,到底是鸡血鸭血还是人血,都搞不清楚。”
“草菅人命!流氓!”即使愤怒到了极点,84岁的王众一依旧骂不出什么粗俗的词来。噩运和岁月摧毁着他们的健康,陈元成的记忆力开始衰退,很容易忘记事情,一般都由王众一讲述23年的过往。他戴着工人帽,瘦削干枯的身体缩在黑色羽绒服里,有时会对老伴的讲述补充几句。
“律师说可以鉴定血衣上的血型,跟陈满的比对一下。他们说,我们不知道有这样科学的技术。一个乡下诊所都能办到,怎么公安局办不到?”在医院工作了一辈子的王众一说,这一切都太荒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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