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城市的人能够一夜暴富与其丰富的煤炭资源有很大关系,这里已探明煤炭储量1496亿吨,约占全国的1/6,开采煤炭资源为这个城市增长GDP的同时,也带来了安全问题。2009年,鄂城市政府要求向辖区内的煤矿派驻矿安监员,以加强对这些煤矿的安全监管。
八年驻矿工作 只盼临时工转正
煤矿工作条件比较艰苦,驻矿安监员经常要深入几百米的井下监督检查,属于高危职业,李伟就是从事这一职业的安监员。 李伟,2008年职校采煤专业毕业,适逢东郊区煤炭工业局面向社会公开招聘驻矿安监员,他和三名同学顺利通过考试进入煤炭局成为一名驻矿安监员,那一年他21岁。 自从担任驻矿安监员后,李伟一天24小时都不敢关机,每天精神高度紧张,生怕煤矿出问题。“干这么多年,我们这些驻矿安监几乎每天晚上都要12点后才能睡觉,安全的这根弦时刻紧绷着”,李伟说,“领导要求我们晚上下井,半夜起来就要去检查。” “家人每天都在为我担心,一天打好几个电话,女儿每次打电话都说爸爸的领导真讨厌”,李伟对不到六岁的小女儿一直心存愧疚,他说自己工作忙时,小女儿会一直等他到晚上12点。
驻矿安监员属于临时工,每月只有2500元的工资(2013年开始又减为1500元),而且还不给上社保。挣着卖白菜的钱,他们却操着卖白粉的心。 为了保障驻矿安监队伍的稳定,2012年8月区政府曾给7名驻矿安监员转正,并承诺陆续给驻矿安监员转正。李伟看着一起进入工业局的两名同学均已转为事业单位编制,工资待遇大幅度提高,心里很是羡慕。在驻矿安监员的岗位上,他一干就是8年,期盼着有一天也能够像他们一样转正。 李家村煤矿驻矿 督促煤矿信息化建设
2017年第一季度,李伟轮岗到李家村煤矿,煤炭局每三个月要对驻矿安监员轮岗一次。 他在李家村煤矿驻矿期间,正赶上东郊区智慧城市联动指挥系统进行建设和调试,区政府对这项工作非常重视。该系统建成后将实现指挥中心、东郊区煤炭工业局对辖区内各煤矿信息的共享,有利于加强对煤矿的安全监管,有效地预防煤矿事故的发生。煤炭局要求各驻矿安监员要督促煤矿加快相应配套设施建设,按时完成数字煤炭平台数据录入等工作,驻李家村煤矿那三个月,李伟很多精力都放在这项工作上了。 李伟2017年1月到3月的工作日志显示,除上述工作外,他还下井检查工作面存在的问题、陪同本单位其他科室对李家村煤矿进行质量标准化检查、对煤矿“倒面”(就是指搬家)过程进行监督检查、对检查出的问题和隐患进行复查、雨季对采空区进行检查,等等。
煤矿顶板事故致人死亡
结束李家村煤矿驻矿后,王伟轮岗到单欣煤矿。2017年5月2日,鄂城市煤矿安全监察分局接到李家村煤矿瞒报一起顶板事故的举报材料,经调查结果如下: 2017年3月21日,在2109运输顺槽掘进工作面,李家村煤矿综掘一队中班班长何所惧组织工人进行正常掘进。掘进完成一个循环作业2.7米后,后退综掘机,何所惧安排熊良才进行了敲帮问顶,然后打锚杆进行顶板支护。何所惧和蔡武打靠左帮的锚杆,代奇和熊良才打靠右帮的锚杆。约17时30分,支护到第三排靠右帮的最后一根锚杆时,由于片帮巷道底板浮煤比较多,锚杆机无法立稳,锚杆机司机代奇清理浮煤,熊良才在一旁站立。此时,何所惧看到顶板有点掉渣,立即喊叫:赶紧后撤。听到喊声,代奇跑出来了,熊良才躲闪不及,被冒落的煤块(长度约100cm,宽度约80-90cm、厚度约40-50cm)砸倒致死。李家村煤矿项目部方面对事故进行了隐瞒。直到2017年6月5日,俄城市煤矿安全监察分局展开事故外围核查后,方才承认。 事故调查组认定该起顶板事故属安全生产责任事故,且存在瞒报。事故发生的间接原因是:李家村煤矿综掘一队掘进工熊良才未认真执行敲帮问顶制度,未及时发现并处理离层的顶板。李家村煤矿《掘进工作面作业规程》执行不严格,在2109运输顺槽掘进工作面压力大时,未及时缩小掘进循环进度(即采用一掘一锚的工序作业)。李家村煤矿对职工安全教育培训不到位,职工安全自保互保意识差;锚杆机司机存在无证上岗,违章作业。 在责任划分和处理建议中,认定死者熊良才、综掘一队班长何所惧、综掘一队队长胡海军、代班领导刘向东等十人对事故发生以及瞒报负有责任,分别建议给予罚款处罚。 事故虽然发生在王伟驻矿期间,但事故当天他并没有去过2109运输巷道掘进工作面,上午他在等待煤炭局的电话,准备下井调试数字化平台语言和视频通话,下午则去了采空区进行巡查。事故调查报告原因分析、责任划分以及处理建议中也均未涉及东郊区煤炭工业局及驻矿安监员李伟。 煤矿掘进过程中顶板掉落煤块是司空见惯的事情,煤炭工业局上下也都认为这起事故与驻矿安监员无关,然而事情的发展却超出了人们的想象。
刑事追责从驻矿安监员开始
“3.21”顶板瞒报事故与东郊区煤炭工业局和驻矿安监员都没有关系,东郊区检察院反渎职侵权局局长参加了事故调查,对事故调查报告也签署了同意意见。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起事故的刑事追责竟然还会从煤炭工业局的驻矿安监员开始。 2017年7月21日,李伟因涉嫌玩忽职守罪,经鄂城市东郊人民检察院决定取保候审,追究李伟刑责的主要理由是他在担任李家村煤矿驻矿安监员期间没有检查到代奇无证操作行为。 李伟在驻矿安监员岗位上工作了八年,满心期盼着能有一天转正,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追究刑事责任。
“不追究煤矿方面刑事责任,却要追煤炭局安监人员”,李伟感到难以理解,他认为事故与无证操作没有关系,自己尽职尽责,也根本不构成犯罪。李伟提出质疑后,检察院随即又将煤矿方面刘向东、胡海军、何所惧、代奇以重大责任事故罪立案追究刑事责任,并与王李伟玩忽职守案件并案处理。如果不是因为要追究自己玩忽职守罪,就不会牵连到煤矿方面的几名工作人员,对此,李伟也感到有些自责。 2016年东郊区煤炭工业局已经有一位驻矿安监员因玩忽职守罪被判定罪免刑,李伟案件再起,局上下顿时沸腾起来:如此追责,驻矿安监员工作还有谁敢做?有人说:检察院是为了完成任务,找案子,这才找到了李伟。 共同犯罪案件中,被告人排序一般均按照由重到轻的顺序,起诉书中,李伟作为第一被告人,煤矿方面四名被告人分别排在李伟之后,这样的排序也颇为耐人寻味。
未查到无证操作 驻矿安监员有责任?
李伟做为驻矿安监员,没有检查到代奇无证操作锚杆机是检方指控他构成玩忽职守罪的一个重要理由。当办案人员得知李伟向矿方索要过特种作业人员名单后,多次讯问中反复追问同一问题:为什么不按照这个名单到作业现场一一对照检查?在办案人员看来,这样去做就可以查到无证操作问题。 “我是下井抽查,到现场工作面要求作业人员出示证件”,李伟确实没有按照办案人员所说的方式去查,只能照实回答。 “你连煤矿给你提供的花名册里锚杆机司机有几名、姓名是什么你都不知道,仅仅是抽查,你认为会不会出现无证上岗的漏洞?”办案人员的话似乎很有道理。李伟回答的也很实在:我不敢保证。 “2017年发生在李家村煤矿的顶板事故就是因为锚杆机司机代奇无证操作造成的,你在1到3月份监督当中,为什么没有监督到代奇无证操作?” 一连串咄咄逼人的发问,令李伟有些犯懵,但他仍坚定地认为自己是抽查、自己没有罪。办案人员拍案而起:正因为你在工作中懒惰的抽查,没有认认真真对特种作业人员一一对照进行检查,没有正确认真履行驻矿安监员的职责,才导致特种作业人员无证上岗,导致事故的发生,你对这个问题认识到没有? “我在驻矿期间还有其他工作,我只是抽查”,李伟是个老实人,一是一,二是二,他不愿意言不由衷的认罪。驻矿安监员的工作非常繁杂,他所从事的工作哪一项不是在履行职责?他不能理解办案人员为什么死揪住没检查到无证操作这一件事不放。 到现场随机地要求作业人员出示证件,驻矿安监员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这样查的,从来也没有人要求过他们要拿着特种作业人员花名册到井下一一对照去查,李伟有些想不通。排查隐患是煤矿自身的责任,作为安监人员,对煤矿只能是抽查,怎么在办案人员看来就变成了“懒惰的抽查”?做了八年的驻矿安监员,李伟竟不知如何开展工作才能满足办案人员的要求。 为什么没有检查到代奇无证操作?对这样的问题,李伟也不知该如何才能解释得清,不过,煤矿方面的多位证人似乎给出了问题的答案:驻矿安监员只是进行抽查,他们下来查证的时候,无证人员就躲开了。
事故是因无证操作而起吗?
从“3.21”事故调查报告来看,死者敲帮问顶不到位且缺乏自保意识,在场其他人缺乏互保意识导致了这起顶板冒落事故的发生,但“锚杆机司机存在无证上岗,违章作业”被认定为事故发生的间接原因之一引发了质疑。 事故发生在死者熊良才敲帮问顶之后、代奇操作锚杆机打第三排最后一根锚杆之前。由于该区域还没有锚杆进行顶板支护,熊良才先前的敲帮问顶不到位使该区域出现“盲区”,而熊良才就站在“盲区”下方,最后导致事故发生。“事故是因敲帮问顶不到位引起的,与代奇无证操作并没有关系”,李伟不认可事故调查报告中的该项间接原因分析。 “事故并非在锚杆机操作过程中而起,也不是因打锚杆质量问题而生,故与代奇无证操作没有关系,与李伟没有检查到代奇无证操作更无关系”,李伟的辩护人杨洪波律师也认同这一说法。杨洪波律师还进一步指出:根据国家安监总局《特种作业人员安全技术培训考核管理规定》所附的特种作业目录,其中包括采煤机(掘进机)操作作业,但并不包括锚杆机操作作业。
事故与“一掘三锚”有关系吗?
事故调查报告认定李家村煤矿《掘进工作面作业规程》执行不严格,在2109运输顺槽掘进工作面压力大时,未及时缩小掘进循环进度(即采用一掘一锚的工序作业)是事故发生的又一间接原因。检察院则将李伟没有检查到煤矿未严格按照作业规程操作,作为指控他构成玩忽职守罪的又一理由,可是,事故是否与“一掘三锚”有关同样引发争议。 “一掘三锚”和“一掘一锚”方式的区别是掘进进度不一样,当掘进压力大时,采取“一掘一锚”或“一掘二锚”方式缩短掘进距离,使得打锚杆支护前空顶距离变短,有利于预防和减少冒顶事故发生。“3.21”冒顶事故是在已经打到第三排靠右帮最后一根锚杆之前发生,也就是说,除最后一根锚杆所在顶部区域没有锚杆和网进行支护外,其他地方都已经完成了顶部支护。 “无论采取‘一掘三锚’还是‘一掘一锚’方式,如果敲帮问顶不到位、站位不当问题继续存在,事故还会发生”,杨洪波律师认为:“3.21”顶板事故与“一掘三锚”作业方式没有关系,与李伟监管不力更无关。
无行政执法证可以被追究玩忽职守罪吗?
《东郊区煤矿安全监督管理站驻矿安监员管理考核制度》第五条规定了“驻矿安监员承担所驻煤矿安全监管责任”,而根据《安全生产法》第六十四条第二款“安全生产监督检查人员执行监督检查任务时,必须出示有效的监督执法证件”,要实行“亮证执法”。 有权利,就要有责任,否则,权利就会被滥用,就可能滋生腐败;没有权利,则无所谓责任,更谈不上追究玩忽职守罪。李伟说:煤炭局的驻矿安监员,除已经转正的外,其他均没有行政执法证,包括2015年被追究刑事责任的那名驻矿安监员。 “玩忽职守罪中所指的‘职责’必须具有合法性,否则,职业杀手都可能被追究玩忽职守罪”,杨洪波律师对无行政执法证被追究玩忽职守罪感到很诧异。
何去何从? 2018年1月10日,李伟被控玩忽职守罪、何所惧等四人被控重大责任事故罪一案开庭,煤炭工业局和煤矿方面来了很多人旁听。庭审一直持续到下午2点多,律师充分表达了李伟无罪的观点,不过,庭审后李伟依旧心情忐忑。他听别人说检察院一旦立案追究玩忽职守罪,法院至少都要判定罪免刑,他非常担心自己会步那位驻矿安监员的后尘。 春节临近,鄂城的气温极剧下降,而李伟的心也冷到了冰点! 反思: 煤矿作为高危行业,各地监管部门相继向煤矿派驻驻矿安监员,以实现对煤矿“全方位、全天候、多形式”的监管。先前关于政府安监人员到企业去排查事故隐患的错误观念尚未消除,驻矿安监员制度的设立又使得这一错误进一步坐实。于是,政府安监人员彻底沦为煤矿的安全保姆,出了事故追究驻矿安监员的责任也成为一种常态:从湖南永兴到鄂城市东郊区,从陕西府谷县到湖南斗笠山镇,从甘肃省永登县到四川开江县。 有人说驻矿安监员自产生那一天起就注定了他们悲催的命运。做为一个“高危群体”,其中的苦涩滋味恐怕也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够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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